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十月初九。官道旁有处小茶馆,白袍悬刀的独臂青年与青衣佩剑的儒雅男子远眺落日余晖,不时端起青花瓷茶盏浅酌一口。萧瑟秋风带着阵阵浸骨寒意,刮的茶幡摇摇摆摆,齐庆疾三颗漆瞳倒映着三轮坠地红日,“北齐不比魏国,冬日苦寒漫长。魏国凛冬也有梅花盛放,北齐唯有日夜不息咆哮的北风,初冬第一场落雪要待来年暖春才能消融殆尽。”“卧龙群山阳春时节有艳丽春桃花开如海,可惜我是见不到了。”“我希望来年春天能比往年早来一些。”齐庆疾知道朱九阴能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朱九阴也确实听不懂齐庆疾话里的意思。“我会折下一大束桃花放在你的墓碑前,不论春早,亦或是春晚。”朱九阴说:“待桃花凋零尽落时,我才会离去。”齐庆疾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替我折下一大束桃花,再替我赠予你自己。”“霁月无所有,聊赠一束春。”朱九阴纠正道:“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齐庆疾笑了笑,“意思都一样。”“我一个魂飞魄散的死人,要桃花做什么?又看不见灿烂桃色,嗅不见芬芳桃香。”“桃花应赠生者嘛。”长空之上,忽有一抹青影斜斜飞来,最后落于一人一蛇所在四方桌上。是一只青隼,两颗黑熠熠的米粒眼珠中透着一股子难言的灵气。这是柳暖暖豢养的灵性青隼,比之飞鸽更适合远途传递书信,早已熟识齐庆疾与朱九阴气息,但凡一人一蛇还处于北齐国境内,没有刻意遮掩自身气味,青隼便能准确无误找见。齐庆疾抱起青隼,取下绑系在鸟腿上成人中指长短粗细的精巧木竹筒。拔去木塞,从里面倒出卷成细筒状的长条信纸,齐庆疾将青隼交给朱九阴后,拉开逐字逐句细瞧。朱九阴从碗里捻了几颗炒蚕豆,用中指指肚碾碎,看着穿山越岭的青隼低头啄食。“暖暖说什么?”齐庆疾将信纸攥的粉碎,“暖暖已经出发前往玉京城了,说是要送我最后一程。”“还有宫里的消息,白绾绾出逃玉京城,不知远遁何方。”“武牧派人,乘古传送阵前往招摇山求助,招摇山仙人言,弑君者自有天道惩戒,此事不归他们管辖。”“他们只替天行道,不替黎民苍生行道,更不会替一朝君王行道。”言至此处,齐庆疾忽然笑了笑,“暖暖还说,武牧恼羞成怒,自己堂堂仙罡十国君王,竟被招摇山当小瘪三看待,口出威胁言语,扬言若招摇山仙人不亲临齐国相助,便会率领大军将北齐三十七州十数亿子民屠戮殆尽,一个不留,造下滔天杀孽。”朱九阴:“这些话,也就只能威胁些像你这样的人了。”齐庆疾满脸苦涩,“我这样的人,就那么不堪吗?”朱九阴摇摇头:“我这样自私自利的精致利己主义才不堪,内心里,我是希望人间能多一些如你,如至圣先师一样的人。”齐庆疾眉开眼笑,“这话我爱听。”“还有,武牧多批次让人前往极北之地寻觅风雪庙踪迹,可惜仙王巨头传承,岂是那么好找的。”“凛冬将至,那些领命倒霉鬼,注定要被冻毙于风雪。”朱九阴:“这个凛冬,会有很多人死去。”齐庆疾附和道:“包括我。”——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十月二十九。稷下雪花大如席,片片飘落孔丘台。朱九阴终于得见人间五极之一的稷下学宫。天地白茫茫,大雪浇头,一人一蛇登高望远。天地尽头有高台,那是两座巍峨山岳,巨岳之巅被人力削平,坐落两座气势磅礴的巨大宫殿。齐庆疾指了指左手边的宫殿,道:“那是稷下学宫的文院,右边则是武院。”“两院之间以铁索桥相连接,至圣先师住所在文院深处,祖师祠堂则在武院。”“其实三千年前,那儿只有一座北齐最高峰,至圣先师横竖两剑,横剑将山峰拦腰斩断,竖剑将山峰一劈为二。”朱九阴还望见稷丘下的大地上零星散落着不少村庄,狂风暴雪,寒流肆虐,家家户户烟囱中都有淡薄轻烟升出,被呼啸北风瞬间吹散。“其实并非只有我的上阴学宫有教无类,更早时候,我尚未出生时,至圣先师便秉承着有教无类的教学理念。”“我与至圣先师存在分歧的地方在于,先师会说动那些百姓之家的贫苦孩子留在学宫做夫子,拿着不错的薪俸,风吹不着,雨淋不到,某种程度上也算改变命运。”“至于那些不愿留下,梦想着干出一番事业,为万世开太平的,至圣先师也不会强留,只措辞严肃,让那些学子远离北齐。且不论成功还是失败,终生不得再踏足稷丘。”,!朱九阴:“我怎么听太平说起过,稷下学宫为北齐庙堂输送了源源不绝的人才呢?”齐庆疾苦笑道:“你也说了,是为北齐庙堂输送人才。”“而我之上阴学宫,是为北齐百姓输送人才。”朱九阴:“哪里不一样?”齐庆疾解释道:“至圣先师教出来的学子,全进了城,至于我教出来的学子,全下了乡。”“稷下学宫的学子,坚信自己能将烂到流脓的庙堂化腐朽为神奇。”“上阴学宫的学子,则痛斥庙堂本身就不该存在,想着要推翻传承几千年的旧制度,另立新天。”朱九阴:“想法是对的,但步子迈大了。”齐庆疾:“追究根底,是我做夫子的错了。”“我自己本身就是个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还将学生们教成如我一样虚浮的人。”这天,青衣人生最后一次上了稷丘。所求很简单,只为见大师兄御子一面。当面问问这位一直崇敬的大师兄,当年为何要帮武牧与白绾绾,对自己施调虎离山之计。“大师兄也是武牧与白绾绾帮凶之一。”“大师兄待我极好,如兄如父,当年性善论与性恶论之争,我亦间接害死他女儿。”“我明白,当年即使没有大师兄调虎离山,我也会因为各种各样原因不得不下山,总之当年的我,一定会走下晴朗山,上阴学宫被覆灭的结局无从改变。”“我就想与大师兄坐下来好好聊聊,到底为了什么,他要那样做。”“我不想带着疑惑死去。”“为人所求,不就清清白白来,明明白白走嘛。”青衣想要一个答案的所求最终还是落空了。也是齐庆疾一位师兄,叫篁庄,将青衣领到武院祖师祠堂。祠堂坐落竹林深处,很静谧。时有重雪压断细竹发出清脆断裂声。青衣于祖师祠堂见到了大师兄御子的遗世画像与灵位。篁庄身着简朴布衣,是位白发白胡子古稀老翁的模样,眸光沧桑,望着御子灵位与画像。齐庆疾整副身躯都在轻颤、发抖,“篁师兄,大师兄何年何月逝世的?因何而逝世?”篁庄:“当年上阴之变大事件后,大师兄便经年终日自囚祖师祠堂。”“逝世已经好些年了,一百多年来,大师兄从未走出这片竹林,更从未开口说过哪怕一句话,一个字,不见任何人。”“直至九年前死在至圣先师灵位下。”齐庆疾沉默一会儿,问道:“当年……”篁庄:“师弟,没人知道当年武帝与白帝跟大师兄说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大师兄心里怎么想的。”“二帝威胁大师兄也罢,大师兄为报私仇也罢,一切都如流水东去。”“师弟,你问剑玉京城,师兄我就不去了。”“我也没几年可活了。”“明年开春,我会进山一趟,砍伐一截最好的檀木给你制灵位。”“檀木好啊,防腐耐潮,还不容易生虫。”齐庆疾:“我这样的人,还有资格入祖师祠堂吗?”篁庄:“逝去的师兄师姐们都在这里,若你不在,先师会很伤心的。”当目光情不自禁移到至圣先师画像与灵位上时,青衣顷刻泪如雨下。昔年问剑稷下,手中至圣先师赐予听风,也不知斩杀多少稷下学子、夫子。这般离经叛道之逆徒,有何资格入祖师祠堂?“师兄,就给我挂一幅无像画,立无字灵位吧。”“师弟愧对众师兄师姐,无言面对后世学子祭拜。”“就将我放在最角落,让先师知道我在即可。”——一人一蛇离开稷丘后一路南下,赶赴玉京城。一路上齐庆疾都很沉默,朱九阴也没问。这日,两人路过一座城镇,于食肆要了两碗阳春面。朱九阴正大快朵颐嗦着热气腾腾的面条时,齐庆疾突然说了一句,“别把我家拆了!”朱九阴愕然:“谁要拆你家?”“霁月宗不有姜娘在吗?”齐庆疾怔愣,半晌后回道:“没事。”魏国伏灵三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一人一蛇终于进入玉京地界内,距玉京城不足三百里。冬日的天空相当晦暗,朱九阴与齐庆疾进入一座古城池。寻见悦来客栈后,朱九阴点了两碗羊汤。两碗清羊汤,羊肉掺杂着羊杂,朱九阴拿起勺子剜了七八勺红油辣椒,直至满碗血红血红才罢休。一口下去,别提多刺激了。至于齐庆疾则是原汁原味,只为品尝到羊汤最纯粹的鲜味。一人一蛇低头进食时,客栈外忽然涌进来十数披坚执锐的甲士。目标明确,将朱九阴与齐庆疾所在区域团团包围。由于下午时辰,偌大客栈除却一人一蛇外只有掌柜的与店小二。掌柜小二立马抱头蹲下。掌柜声音带着哭腔,道:“大人,我是良民呐!”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一名甲士呵斥道:“与你无干,滚出去!”掌柜与小二如蒙大赦,立刻连滚带爬跑出客栈,如两条撒欢的猎狗,眨眼便没了影踪。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位身着锦衣,面容普通的中年男子进入客栈,径直来到四方桌前,冲齐庆疾躬身抱拳,“王黎见过国师。”王黎,北齐四位‘镇’字辈大将军之一,乃手握二十万重兵的镇北王。朱九阴将碗中羊肉羊杂都捞干净了,此刻正拿着一根金黄酥脆的麻花往汤碗中掰,看也不看所谓镇北王一眼。齐庆疾也是吃得满头大汗,从袖中摸出手帕,趁着擦汗的功夫看向王黎,“你也曾是稷下学子,知我不:()我一条蛇,教出一群魔头很合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