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不咸不淡的评价叫郦壬臣不敢掉以轻心,“王上厚爱,小人惶恐。”
刘枢转过身看着她,视线跟着笼罩过来,“不过,有一点写的不尽如人意。”
又是这种觉察的视线……
仿佛什么事情都逃不过这双眼睛,郦壬臣被压的只能更低的埋下头。
“小人不才,请王上明示。”
“寡人很好奇,你写了王政优劣,写了冲要攻守,写了民生资材……什么都写了,可是,为何偏偏不写诸国命门在何处呢?”
命门,即一个国家最要害之所在,就像人的咽喉,扼之则死,放之则生。
世上没有完美的国家,更没有完美的政治,一个国家总会有那么几点关键地方,毁之则溃不成军;也总会有那么几点,兴之则一跃腾飞。
历史上无数成功的改革家,无一不是切中了命门,扭转乾坤的。
郦壬臣道:“是小人学识浅薄,写不出来。”
开玩笑,这种刁钻的课题怎么能明明白白的刻在竹片上呢,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哦?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愿写,抑或不敢写?”刘枢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此时四下无人,你不妨说说,没准寡人听了高兴便留用你了。”
郦壬臣小心翼翼的思量片刻,坚持道:“王上恕罪,小人实在愚钝。”
“哈哈哈……”刘枢大笑,明白了她的谨小慎微,“你是会藏拙的。没胆子把话写明白,却敢来直觐?难不成,是有人保?”
郦壬臣背后一阵冷汗,这句话……是不是汉王真的怀疑她和相国的关系了?不过,就算她是高傒的门客,也不会保她的,这是高傒对她的测试。
她实话实说道:“小人出身低微,哪里会有人保护呢?就算您立即处死小人,也激不起风吹草动。”
出身低微的人会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高远的见识?刘枢在心中默默想着,但没有说出来,因为这并不重要。
管她是什么出身呢,刘枢识人从不看重这些。金铲子铜铲子,有用就行。
“罢了,你不说,寡人替你说。听听和你想的是否一样?”
刘枢一扬手,撩起厚重的披风,指点江山道:
“天下有大国者六,小国者三,世事潮涌流变在于大,而不在于小。大国者,齐、鲁、郑、楚、郧、汉耳,分而辩之,各有命门。”
这是总纲,刘枢一气呵成,继续道:
“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善渔盐,人足智,好议论,然民心随变,嗜投机,怯斗勇,贵贱不明,蔑于王法,故齐之命门,在于乱法!
夫郑者,天下一都会也,四方通达,民俗懁急,赖于贸易,商贾富于王室,仰暴利而食,好游戏,多倡伶,游媚富贵,国中富而边民弱,故郑之命门,在于断其财通!”
讲到这,刘枢看向郦壬臣,“寡人所言,郦生以为如何?”
郦壬臣内心激动,她万万没有想到,汉王深居王宫二十余年,竟对天下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如此天赋,是很多在位四五十年的老君王都不曾拎得清的。
于是她赞道:“小人以为王上所言极是,愿聆听圣教。”
刘枢见她肯定的神色不像假的,心中欣然。这些见解她平时无人可以诉说,也正想借此疏通一番,便继续道:
“至于鲁者,俗好儒,备于礼,有古君子之遗风,颇有农桑之业,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教条板滞,朝中三桓当道,乱于外戚,国君衰弱,无支可依,故鲁之命门,在于乱政。
楚风彪悍,其俗易怒,地薄,水泽,寡于积聚,行巫术,喜青铜,贱奴虏,兵强气盛,然穷兵黩武,蛮横无章,尚暴力,轻文士,故楚之命门,在于乱其兵。”
郦壬臣忍不住一面听,一面默默赞叹,这些一针见血的看法,如果是从别个国君的嘴里说出来,她只会觉得惊奇,但是从汉王口中说出来,便是惊悚了。
高傒一辈子都想将刘枢养成个昏废之君,二十多年来,做了诸般努力,竟然到头来全是徒劳。
郦壬臣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君王是费了多大的狠心和念力,才能将自己从那闭塞的王宫深处挣扎出来啊。
暗无天*光的汉王宫,也遮不住烈日的初升。
在刘枢的话语进入收尾时,天边的朝阳也慢慢浮出云层,透过浓雾,金色的光线照耀着凉亭的每一处。沉缓圆润的女音继续说着:
“郧国亦沃野,自相己足,地饶丹沙石铜,盛产楉果,山势穷险,易守难攻,四塞栈道,无可交通,本可偏安一隅,然郧伯偏私偏爱,废长立幼,国基不稳,故郧之命门,在于乱君。
此大国之命门也,至于小国者,盖随波逐流,茍于生存,不足为虑。”
刘枢讲完,手收回袖子里,不等她发问,郦壬臣已长拜到底,由衷地叹道:
“王上所见,拔乎其萃,诸王不能也,小人亦不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