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亮起时,周际浓云紫如淤血,人脸一时惨白,一时又没入黑暗。马蹄捣入河里,哗哗地响,崔宜听着,只觉又向黄泉深处涉了一步——这群贼匪把她认作黄庭的道士,等到了真的黄庭道人那儿,两下一对,她根本藏不了。现在跑又跑不脱,骗又骗不住,她到底该如何是好?
脑中囫囵一团,走到了,也浑然不知。一抬眼,又见林叶掩住一处岩洞,还是跃跃的明黄的火光,晃神之中,还以为又绕了回来。
贼人先在岩洞前系马,见崔宜坐在鞍上,一动不动,便催她:“你快些。”
崔宜哪敢下来?脑中飞矢流星般,掠过无数个念头,而她徒劳地伸手去抓,企盼能逮住一个对策,好在绝境之中扒出一条缝。
此时,那洞中迎出一人,是另一个贼子。仰头见鞍上崔宜,便相问。两个贼子略把经过讲了,送崔宜来的那贼道:“还人质的时候,遇上你们这儿来的道友,说那伙讨钱的找到这儿来了。他们如今还在么?”
“呀,”崔宜正恍惚,听到人声,也只略动弹一下,抬起眼皮,要听那贼子宣判,“不巧,他们在我们这儿没讨到钱,便去大师兄那头了。”
如一瓢清凉的水,从她脖颈后浇洗了下去,崔宜一个激灵,死里逃生,颅中被喜悦冲塞,竟震荡出嗡嗡的弦音。她握缰绳的手都在抖,还好夜幕遮掩,不然定叫这两个贼子瞧出异样。
“哎,小道友,”相送的贼子拍她坐下马颈,“看来咱们又要连夜再赶一段路……”
“不必了,不必了,”不等贼人把话说完,崔宜轱辘一下,从鞍上滚下来,在地上落稳,向贼子一拱手道:“今夜电闪雷鸣,必又有风雨,相烦道友,我实在不安,不如先在这儿歇着。”
“你当真不急?”
“不急,不急。”陡然一下活过来,崔宜浑身上下都是劲,健步望山洞里走,一头走,还一头问,“你们饿么?我去烘些干粮——”
眼盯着地下,她的话断在半截:火光映照下,那洞中地面向外拖出一道狰狞的血痕,没入黑夜之中。四周一片死寂,心砰砰乱跳,崔宜只想掉头便逃。贼人见她异样,上前瞥了一眼,道:“小道友吓着了?”
崔宜麻木地点一点头。
贼人笑道:“无事,只是有一户投机取巧,少送了赎金,我们送还人质之前,将那人斩去了半边手掌——可没有杀人。小道友只管放心。”
少收了赎金,便斩去人手掌?她又骇怕,又嫌憎,眼眶里蓄上泪,又叫她闭上眼憋了回去。现在还未脱险,她一定要忍耐。抑住战栗,她硬下心肠,道:“胆敢骗人,这活该他们受的。”
贼人畅快地笑了两声,轻拍崔宜的肩:“小道友,去烘你的干粮吧。”
深更,前方命运难定,左右又伴着一伙穷凶极恶之徒,而此处俘虏丛中仍不见唐慎,崔宜翻覆许久,难以入眠,找了个小解的借口,本想偷一匹马便跑,谁知那洞口守着贼人,把马看得死死的,无法,她只好铩羽而归。
雨声点滴里,天蒙蒙亮了,崔宜睁着眼,天光一寸一寸煎在身上,叫她避无可避。贼人们来唤她,说送她去另一处窝点。终究拖延不住,只能随贼人走。
这已是离观的第三日,也是唐慎失踪的第三日。终于,雨歇了,但天还是灰灰淡淡的。崔宜受了诸多惊吓折磨,已快没有气力应对。在马背上颠簸时,她浑浑噩噩,心里只是想着,在清师兄是否眺见烟火,有无察见衣布,究竟找不找得着自己——但转念又想,经两夜雨水冲洗,自己又多处转移,便是神仙,恐怕也搜寻不到她的踪迹了。
第三处不是洞窟,而是一座荒弃的土庙,土庙边衬了一座倾颓了半边的小室。贼人领崔宜走的不是寻常路,而是先攀坡,再慢慢向下挪。忽然,贼人把手往小室一指,道:“小道友,那可是你的伙伴们?”
居高临下地眺看,缺口里,确能见几个青衣的道人在小室里或行或坐,八九不离十,便是先前来竹林下来报信的那几个道士了。浑身的血霎时冷了,崔宜慌慌张张,把眼打量四周,要择一条逃跑的路,可庙四处都是山,向哪边,都是往坡上走,只有一条石径,能通往山下,可偏生有贼匪守在庙门口,牢牢盯住小径,叫她根本无路可逃。
最终,脚还是踏上了平地。离那小室还有十丈之远,崔宜的腿肚子已经在打颤,五脏六腑更是攥成一拳,腹中又撕拉般疼了起来。
待稳住心神,她强撑向贼人笑道:“劳道友送我一路,我既已见着各位师姊师兄,就不再覥颜叨扰了。道友尽管去庙中打理其他事宜,我自行前去汇合便是。”
贼人告辞,顺带还牵走了马,独留崔宜一个人,在庙前空地上踟蹰。眼盯着小室,终于,她下定决心,躲在一株树旁,把手揪住衣袍开裂处,“刺啦”一撕,整一圈地撕下半幅来,抻开这一片衣布,崔宜又把它叠作三叠,抹在腰间,扎成一段腰带——如此,一身道士的青袍,便被她改作了短褐。
在脸上抹了些泥灰,她疾步向小室走去。
一入室中,道人们双双眼睛,都投她望来。崔宜深吸一口气,趁众人疑惑发问前,径直道:“你们本打算要多少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