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尽,两人?又等了个把钟头。看见一点光束从小?岛对面晃过来,上下点了三点,毛二娃扭头招呼春妮:“人?来了,走吧。”
对面岛上驶出一条小?木舟,撑船的人?头戴钢盔,罗圈腿,看见他们只沉默地点了点头,便槁头一点,驶离了岸边。
毛二娃有些不安,递上一支烟,笑着同那人?倭华语混杂地搭话?:“这位兄弟,你贵姓啊?”
那人?接了烟,在鼻尖嗅嗅,却侧开身?子?不答话?。
这时一片月光打来,毛二娃看清这人?钢盔下的面目,吓得轻轻一个哆嗦,拽紧了春妮的袖子?。
春妮早就看清,这人?应是被炮弹炸伤过,下半片嘴唇不翼而飞,另半片嘴唇连同那剩下的半口牙齿一起,在嘴巴的位置组成了一个黑黑的洞口。
她拍拍毛二娃以示安抚,两人?跟在那人?身?后默默上岛。一座至少三层的堡楼兀立在海岛最边沿,绕过堡楼,一些低矮的土房呈两列分列在堡楼后面,应该是原先?岛民们的住处。
夜色刚至,除了海风穿过街道的呜鸣声,其他的声音和光亮仿佛都被吞噬了。
毛二娃所说的“兄弟”是这里?一个驻岛的倭军下士,他在其中一间民居里?等着两人?。房子?的主?人?不知被赶去了哪,除了这个下士,房中另一个人?偏头躺在稻草铺的床上。
春妮接过煤气灯,往那人?脸上照去。纵然以她的见识,也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床上那人?下半张脸连着脖子?的肉全烂了,流着脓水,发出让人?欲呕的恶臭味。再看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两只手腕露出白骨,上面的皮肉已经?不见了。
旁边,这位下士说:“他送来的时候已经?是这样了,只剩下一口气,你有什么话?赶紧说,说不定?今天或明天人?就死了。”
“劳烦您,有没有热水?我?想先?帮他清洗一下。”春妮拂开这人?额上的乱发,他确实是王阿进。
“请等一下。”
房屋的主?人?很快端来热水,另有一小?碟盐。春妮从腰间翻出一柄匕首,请毛二娃帮她掌灯,将?露在外面的伤口先?作了个简单的清创,开始帮他脱衣裳。
王阿进身?上还穿着被抓走那天的黑色夹衣,衣服上洇着大片干涸的污渍,已经?板结成块,跟皮肤粘黏在一起。春妮一点一点剥下他的衣服,实在脱不下来,就拿匕首割开。
如果不是这具身?体时而搐动一下,几?乎已经?是个死人?。
“呜……”毛二娃突然抽泣一声,见春妮看过来,胡乱抹了把眼泪:“我?没事,妹子?。我?就是,就是在想,有些人?活着,怎么就这样艰难?”
春妮俯下身?来,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附在王阿进耳边,道:“阿进,我?答应你。这次你要是能活着,往后不管再难,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少了你家的。你可要争点气,一定?要活下来。知道吗?来前我?还看见你媳妇领着你儿子?在码头边捡煤核,你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哪。”
又不知是安慰毛二娃,还是说给自己听:“有些人?没富贵命,就像山头的杂草,一把雨水飘两滴,就能活下去。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倭国人?进租界之后,王阿进想在春妮这找个能长久干下去的活,但春妮实在顾不上他这头,加上他还有个给倭国人?干事的哥哥,也不能十?分信他,便敷衍着没答应。春妮每回敷衍他,他也不恼,隔两三天的都要来看她一回,问上一句。
这回要不是他仍像以前一样来了,季老师这事,还不知会是怎样一个了局。
春妮话?音落下没多久,床上的人?眼皮居然动了动,睁开了。
他视线空茫,直定?定?转到春妮的身?上,忽然咧出个笑来:“小?顾姐,你给我?的差事,我?,我?可办妥了?”
春妮胸中一哽,忙跟着咧出个笑:“妥了。你办事,我?再没有不放心的。”
“那,那可是,”王阿进疼得脸上变形,奋力笑出一脸青筋:“小?顾姐,你还记得不?那年,我?跟夏生小?弟赌的誓,我?没忘呢。我?说的,我?哪怕穿倭国人?的衣裳,也是华国人?,我?不能给祖宗丢脸。”
就连春妮都差点忘记,那一年,王阿进穿上倭国人?的衣裳装成倭人?,在倭人?聚居区卖果子?,不意跟夏生在街头相遇,夏生骂他给倭国人?戴孝,他像孩子?似的,气得跟夏生吵嘴分辩。两人?赌气说的话?,竟用这样的方式兑现了。
他真的没忘。
春妮别过脸去:“我?知道,你是条汉子?,没给祖宗丢脸。”
第203章203强大
春妮是在第二天凌晨,随着早上进城的?第一波人?流回到的?海城。
天色未明的?仲秋之际,路边乔木吹过一晚寒风,黄绿的?叶片上仍覆着层浅白的?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