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必死沉着脸过去,毫不客气的将孩子夺了过来,大声喝斥老妇人:“滚!”镇魔司在民间积威甚重,范必死虽说没有驭鬼,但他身上打了鬼印,且也算是与鬼打过交道,看起来膀大腰圆不大好惹。那老妇人十分害怕,拉着年轻的女人迭声道:“这就走、这就走,大爷不要发怒。”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两人果然很快离开了。等这两人一走,范必死提着小孩过来。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孩一见母亲,便扑进陈多子怀中。陈多子紧紧将儿子搂住,哀求道:“大人开恩。”赵福生皱了下眉。她与陈多子聊了几句,好不容易才令这位妇人放下戒备之心,哪知那老婆子稍一出声,便又将气氛搞得僵硬。“那老婆子是你母亲?”赵福生见她始终表现不安,索性冷着脸发问。陈多子畏惧她的威仪,心里害怕,点了点头,战战兢兢的回道:“是我的母亲与妹妹。”赵福生沉吟了片刻。她是临时才从丁大同的口中得知此次行船会有卢家同行,在此之前,因卢家与鬼案毫不相干,她并没有对卢家生出兴趣——反正帝都一行她自恃能镇得住场子,普通人很难在驭鬼者手里翻起风浪。因此她初时见了卢家人后,没从这些人身上察觉出厉鬼气息,便没有生出打听卢家闲事的打算。直到蒯满周意外抢了卢盼儿的球,她与卢娘子搭了几句话,意外得知卢家此行目的及上阳郡发生的种种后,这才有了想插手这桩事的心。既然要管闲事,又涉及鬼案,自然将事情了解得越详细越安全。“你之前提到过,此次你们卢家出行前往上阳郡文兴县共有12人。”说完,等陈多子点头后,赵福生才又道:“你与卢育和夫妻,卢珠儿、卢盼儿,以及卢育和元配周氏的娘家人三位。”除了卢家几个仆从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你的母亲与妹妹。”“对——”陈多子点了点头。“你娘家——”赵福生拉长了语调。她没将话问完,但陈多子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温顺的答道:“我家人口单薄,我爹娘膝下只有我姐妹二人,爹去后只有母亲与妹妹。”陈多子这样一说,赵福生突然明白她名字的来由。“多子——”她意有所指,念了一声。陈多子就苦笑了一声。“你爹哪一年去世的?”赵福生话锋一转,将问题转到了陈多子的父亲身上。“大汉218年去的。”陈多子说到这里,又补了一句:“我那年刚八岁。”“去世28年了。”赵福生说完,陈多子又轻轻的‘嗯’了一声。她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眼里露出慈爱之色。照她所说的时间看来,陈多子今年应该36岁。赵福生目光落到她儿子身上:“今年可是你的本命年。”“是。”她温顺的应。赵福生笑道:“可得办两桌宴席,庆祝、庆祝。”她在问话的过程中穿插了两句玩笑话,果然令精神紧绷的陈多子松懈了少许,她抿唇而笑,答道:“我娘说本命年是劫难年,可得要靠熬呢——”说完这话,她又怕自己这样的轻松态度太随意,又想惊站起身:“大人——”“没事,说笑而已。”赵福生抬掌一压,示意她坐下,接着再道:“你似是很在意你的母亲。”“毕竟是自己的娘,谁又不在意呢?”她说道:“我娘命苦,一辈子没生个男丁,我爹在世时,左邻右舍都笑话我们家绝了后的,将来是孤寡一门。”赵福生虽说没与她聊几次,但两次与她接触,都觉得她讲话轻声细语,脾气很是温柔。可这会儿提起此事,她终于隐隐流露出几分气愤,说得脸颊泛红,语气急促了些。但刚一说完,她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连忙惶恐道歉:“大人,对不起了,我实在是、我实在是说错了话,怎么在大人面前这样胡言乱语。”赵福生笑了笑:“你尽管说就是,我不怪你。”“多谢大人。”陈多子答了声谢。话虽如此,她的表情却又恭谨了许多,显然又对自己进行了自我克制。“你的名字叫多子,你妹妹呢?”赵福生问完,陈多子就道:“她叫来子。”从名字听来,陈多子的父亲当年确实很想要儿子。刘义真背着棺材靠舱而站,专心的听赵福生与陈多子的对话。他知道赵福生主要的目的在于卢育和的长女在上阳郡的婚事,但她并没有单刀直入,而是问起陈多子的生平。这一段对话给刘义真一种感觉:仿佛赵福生在意陈多子的家庭琐事更在意于上阳郡鬼案本身。他心中有些不解,但他与赵福生办过十里坡鬼案,曾见她抽丝剥茧一般的从案件细微处入手,层层深入鬼梦,接近乔越生本体,并且最终成功脱困。由此种种,足以证明赵福生办事绝非天马行空,而是心中自有一套章程。武少春也在认真倾听。从解决恶心鬼案后,他尝到了办案成功的滋味儿,很是积极的在学习,试图多增加经验,后期以便自己办案时更多保命的机会。“你爹在你八岁这一年去世,你妹妹想必比你小不了几岁吧?”赵福生话音一落,陈多子就道:“小了我两岁。”“我看她梳了盘发。”赵福生道。梳了头发,意味着陈来子嫁了人。可一个出嫁的女人却跟着母亲一道生活在已经出嫁的姐姐家,这情况显然不对劲儿。
陈多子就叹息道:“大人,我这个妹妹婚事不顺。”她搂着儿子,探头往舱后看了一眼,见不着母亲与妹妹的身影后,这才面露难堪之色:“我娘当年没生儿子,在外头名声不大好听,也不大受人待见。”再加上陈父早早去世,陈家穷困潦倒。母女三人艰难度日,陈母时常替人浆洗衣裳,编织草鞋去集镇卖,做一些很是低贱的事。“我们两姐妹长大后,婚事也不好谈。”陈多子当年在隔壁帮工,外头闲言碎语的很多。有人见那老乡教她做饭食,就暗地里嘲笑她是要给人做小的。再加上陈母没有生儿子,便都说陈氏姐妹是生不出男丁的,这样一来二去流言离谱,两姐妹的年纪便蹉跎了。后来陈母有些焦急,便主动托人给陈来子相看,最后陈多子嫁了一个家穷脚跛带了些残疾的男人。“嫁过去后日子不大好过。”她男人身体不大好,比她年纪还大,没过两年便一病而死。死后婆家便还有一个公爹并大伯,想让陈来子留在家中,她不愿意。“最终是告上了官府,由府中大老爷作主才归家的。”归来之后陈家的日子也并没有好过,反倒越发拮据。就在这时,恰缝卢育和的妻子周氏生育之后病重,有人得知卢育和家中缺个女人持事,便主动说起了媒。早前丁大同说过,陈多子的父亲读过书,识得字,因家中祸事搬到徐州上阳郡后,早年是靠教书为生——勉强也沾得上是书香门第。而陈多子家无子的传闻恐怕正合当时卢育和病妻周氏的意。周氏只生了一个女儿,膝下没有儿子,也知道卢育和纳妾的缘由除了掌家理事之外,兴许还有生儿子传宗接代的意思。那时周氏恐怕是万万想不到自己如此短命,最终没熬几年便死了。所以最初纳陈多子时,周氏应该是满意的。一个温顺的、家里过世的父亲是读书人的女子,传言生不出儿子——意味着无法影响她的地位。陈多子这样被抬进了卢家的门。“卢育和比你大一些吧?”赵福生先前在码头上看到过卢育和。从外形看来,陈多子已经36岁,但她容貌秀气、温婉,算是较为耐看的女子。卢育和就样貌平平,身材矮瘦,留了山羊胡,看起来既沉默又老实,比陈多子看上去大了十来岁。陈多子就点头:“大了十岁。”“你怎么会答应当他的妾?”赵福生故作疑惑,问了一声。陈多子就苦笑:“大人——”她叹了口气:“我们那会儿可是走投无路了,不瞒大人说,我家债台高筑,要活不下去了,我妹妹那时归了家,我娘常年干活,留了不少病根,手疼、头疼。”说到此处,她似是想起当年苦楚,顿了顿:“我年纪也不小了,不答应当妾又能嫁谁?而且不瞒大人说,我家穷,我爹当年去后,仅以一口薄棺装尸,无钱下葬,一直摆在城外义庄之中,每年要给几十钱,否则人家要将棺材扔出去——”她想起当年苦楚,脸上露出心酸之色:“后来我进了卢家,爷给了我一笔钱,我葬了父亲,家里日子才好过些。”进卢家后,她老实本分,侍候卢育和的病妻周氏,照顾卢珠儿。“我家爷虽说——”她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表情有些怪异,末了又道:“他的脾性有些怪,但他是个好人,又很大方,太太去后他也守孝了几年,后来一直照顾舅爷一家。”周氏去世后,陈多子脾气温顺,持家有道,最后卢育和请来周氏娘家的人主持,将陈多子扶正。之后她生了儿子,卢育和怕她坐不好月子,便请了继妻的母亲、妹妹来侍候她。陈来子母女一来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自此以照顾卢盼儿的名义住在了卢家,过上了吃穿不愁的日子。讲完了这些陈年过往,赵福生总算对陈多子的生平有了一些大概的了解。但她仍留意到了陈多子的这些话中一些隐含的信息。“你妹妹与你年纪相差不大,住你夫家,是不是有些不便呢?”赵福生偏头看向陈多子,目光如炬:“她年轻守寡,早年所嫁非人是因为家境不好、名声不佳,如今你嫁了卢家,卢家也算郡中大户——”虽说家道中落,可破船也有三分钉。更何况陈多子提及姐妹两人当年婚事不顺,是因为陈母没有生儿子,导致有人恶意传言陈家姐妹是注定孤寡的命。只是陈多子已经生了儿子,谣言不攻自破。有了卢家做后盾,陈来子要想再嫁可不是难事。“这——这——”陈多子脸上露出凄苦之色,嘴唇嗫嗫不知如何回应。范无救在一旁听了半天,只听到满脑子的家长里短,他既是对此不感兴趣,又一方面觉得大人这样问必有道理,强行忍耐了半天,此时见陈多子吞吞吐吐,终于忍无可忍,喝斥道:“你这个女子,大人问你话你只管说就是!”他凶神恶煞,吓得陈多子、卢盼儿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打了个激灵。“我、我实在是——”陈多子手一抖,结结巴巴的道:“是因为、因为——”赵福生一见她面露难色,顿时心中有了计较。“你只生了这一个儿子吧?”陈多子听她这样一问,还当她转移了话题,心中大大松了口气,有些庆幸的道:“是——”“你娘着急吗?会再催你多生几个儿子吗?”赵福生再问。她的话一下令陈多子感到不安了,脸上明显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膝盖想要并拢,偏偏小孩夹在她腿间,令她无法并紧。“我娘、我娘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当年没生儿子,过得很苦——”她语无伦次的解释。赵福生又问:“你儿子名字谁起的?”赵福生的疑问句句直指问题核心,陈多子的脸色微白,眼皮下垂,半掩住眼睛,那双隐藏在睫毛下的眼珠左右的看,明显慌乱。“我娘起的,说是这名字吉利。”听到此处,刘义真终于听出了一些门道。赵福生的问话很有水平,她旁敲侧击,由细微处入手,将陈多子的生平、家庭问了个一干二净。且从二人对话间,甚至可以轻易的借此推敲出陈多子母亲、妹妹的性情。刘义真想到这里,不由悚然一惊:自己与赵福生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与她聊天的时候也多,怕是老底早被她摸了个透彻。他正有些不安之际,却见陈多子也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