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渐渐回归。急促的马蹄声在空寂中回荡,厢内残余的气味如极细弱的蛛丝,飘飘悠悠似乎下一秒就将穿透车窗逃逸而去。
右臂的麻痛轻缓了些,食指颤了颤,智识唰地涌入脑中。
越葳的意识一复清明,立即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衫。只见衣衫齐整一如之前,腰间所系的软鞭亦看不出被触碰过的痕迹。
梅弗问并不在车厢内。越葳撩起厢帘,清朗之风扑面而来。莹莹月辉洒满陌道,夜幕中众星拱北,熠熠生辉。
驾车的那人并未回头,只道了句:“西府有要事,我需得连夜赶路。劳烦你忍着些颠簸。”扬起鞭子一挥,骏马得得奔得愈发急快。
越葳看着面前清俊的背影,沉默片刻后放下厢帘。
夜凉露重,越葳再无睡意,沉默地静坐着,那人也再无言语。只余不时响起的挥鞭声和落如暴雨的蹄声回响于静夜里。
寅时入了城,另两驾马车径直回了梅宅。越葳轻轻掀起厢帘一角,驾车人连姿势似乎都未变过,沉默地带着她渐渐驶近巍峨的宫墙。
寅时一刻,沉重的朱漆宫门准时开启,马车恰到了宫门前。
梅弗问停了马,回首看向舆厢,正撞上一双静如深湖之明眸。
面前男子眉间凝着细密的夜露,下眼眶透着些许青灰色,周身清华之气一如三日前所见,又似乎有些不同,如经了一场暴雪的修竹。
看着面前意为扶己下车的修长手臂,越葳未有犹豫,探身迈出车厢,伸手递向梅弗问。在指尖几乎相触时却一抬、一伸、搭于他的腕上,轻巧地纵出车外。
越葳转过身看着梅弗问,正欲启唇,忽闻有人惊喜呼道:“越太医!越太医!”
太医署小僮常山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前,焦急地道:“你回来就太好了!昨夜我们找了娘子一宿,后来问到陈署令才知娘子已出了宫!”
越葳与钱传瓘出宫一事甚是隐蔽,即便是太医署令也仅知她是领王命出宫,却不知是为何事,去向何处,更不知她将何时归来。
越葳心知必是宫内某位贵女患了急病。还未及回答,耳边响起踏蹄声,梅弗问一引缰绳,驾着马车离去。
常山见左右无人,方低声道:“陈夫人昨夜头疾发作,不能入眠。后请了路医监施针,略好了点睡了半个时辰,此刻又发作了。”
陈夫人陈谨乃钱传瓘生母。
因钱传瓘十七岁时自请代弟入宣州为质,置己身于虎口换得田頵撤军杭州解危。钱镠自此颇为看重钱传瓘,亦赞赏陈夫人教子有方,对其敬重有加。陈夫人在宫中一众夫人中的地位现仅居于钱鏐正室正德夫人之下。
越葳道:“你先去禀告陈夫人。我去太医署取些针药即刻便过去。”
常山一溜小跑奔进陈夫人所居的华安苑,喊道:“越太医回宫了!”仆婢一路通传,将他迎入院内。
厢房门被哗啦一把拉开,跳出个宫装少女。
少女梳着垂练髻,鹅蛋面庞上一双乌溜溜大眼顾盼神飞,浓密羽睫忽闪如扇。
常山认得她是陈夫人的爱女、钱传瓘的小妹文安郡主钱若耶。
吴越王钱镠有子三十余人,却少有女儿。钱若耶生得样貌甜美、性子娇憨,又因着钱传瓘与陈夫人之故,甚得钱镠所爱,视为掌珠。
“昨日还言越太医刚出了宫不知归期,此时便已回了?快快请她来看看阿娘。”钱若耶清脆的嗓音如金珠掷地。
常山禀道:“越太医去太医署取针药,此刻已在来华安苑的路上了。陈署令着小奴去请路医监为夫人施针,小奴方赶到宫门处,正巧碰见梅四郎送越太医到宫门口……”
“谁?谁送的越太医来的?”
侍立门外的留云快速瞥了眼常山,常山并未察觉郡主不觉间拔高的语音,如常答道:“‘北梅南夏’之梅弗问梅四郎。”
窗外丝竹已歇,虫鸣啾啾中偶而可闻几声自温柔乡中醒来的呢喃软语。月溶已经坐在门旁的月牙几子上两个时辰了,她一动不动仿佛与几子冻在了一处,连掌中被甲尖刺破也未觉着痛。
事情若得成,此时当已归。若失败但他脱了身,此时也当已有音讯。若他……她不愿不敢又禁不住去想,一颗心几乎从腔子里跳了出来。
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月溶‘腾’的从几子上立了起来。
灌入的冷风将如豆的灯火扯了扯,屋中物件的影子如浪中小舟晃了晃,月溶的心也颤了一颤。
晕黄光影中那张她极为熟悉的面庞透着掩不住的疲累与沉重,月溶心头猛得一坠!仅他一人而非他们归来,说明事情已败!
月溶急迈一步上前。
梅弗问身子一倾,如覆倒之山重重压向她的肩头。
月溶双手环于梅弗问腰间,勉力将他扶住。隔衣传向双掌的温热、兜头罩下的清冽气息与耳畔紊乱的鼻息,令月溶晃了晃神。
她抑住乱如麻的思绪,说道:“四郎,我扶你先去榻上躺下,我这便去找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