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梅弗问和越葳分别后,钱传瓘与吴行歌马不停蹄地疾弛于陌道上。两批马儿脚程飞快,日暮时分二人便抵达离常州城不远的潘葑镇。
找了客栈安顿下后,二人抱了青草与清水饲马。
吴行歌颇喜欢钱传瓘从梅弗问处借来给她骑的黑马,亲昵地唤它“小黑”。
“小黑,今日辛苦你了。这几日委屈你将就着吃些,日后我回到停云峰采些深山中的灵草犒劳你!”吴行歌搂着小黑,脸贴于它的脖子眯眯笑着道。钱传瓘唇角微牵了牵。
他沉默地梳着离箭的鬃毛,半晌后抬头对吴行歌道:“行歌,夜间我要去个地方。”
这日二人虽快马加鞭,一路却说笑不断。但自抵潘葑镇吴行歌便觉出钱传瓘有些异样。
看着他凝重的面色,吴行歌轻声问道:“你一个人去吗?”
她盈盈双目盛满关心,钱传瓘顿了一下,说道:“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去。”
月朗星稀,天高云淡。潘葑镇已沉入静寂,草丛间虫鸣唧唧,稻田中偶起一两声蛙鸣,轻风倏忽撩拨了一下春杏枝头窃香而去。
如此静谧美好的春夜,悄然行在陇间的二人却无意停足。
两人相距一尺,一前一后,跨渠沟、过陇田。不多时已离开潘葑镇三里之外。
吴行歌紧紧跟着面前步子轻健一步未停的身影,心头晃过一个念头,“明宝哥哥似乎来过这里。”
二人来到一座小山前,钱传瓘道:“是这儿了。”
借着明亮的月辉,二人轻易找着乡人砍柴的石子小路,沿着路上了山。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山顶。
山顶树木稀疏,断崖边一棵老松孤寂地伸着臂。
松下横陈一块长方石板,吴行歌拣了一角坐下休憩,扭头望向钱传瓘时心猛得一跳,从石板上一跃而起!
钱传瓘立于断崖边,眼望向宽阔的远方。风鼓鼓地灌满他的衣袖,带得他微晃起来,似乎脚下一滑便会掉下崖去。
吴行歌跨出两步,与他保持一肘的距离内。
钱传瓘垂于身侧的双手紧攥,劲风裹狭的衫袖勾勒出双臂贲张的肌肉。
他定定直视着月色中淡微可见的山下广阔之处,双肩微微地颤抖着。
望着那压抑着悲伤的背影,吴行歌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了起来。她静静地立在急而凉的山顶夜风里,默默地陪伴着他。
“行歌,”他的声音喑哑低落,“我在这里,犯了此生最大的错误!”
吴行歌走上前几步,与他并肩。
钱传瓘垂下睫,说道:“乾化三年三月,解衣锦军之围,俘李涛;吴越水军于东洲大败吴军;六月,破广德城掳花虔涡;三连捷……”
他默了默,深提了口气道:“轻松连胜令我骄矜自大,未遇对手使得我大意轻敌。”
他手指向山下几座小丘间的宽阔空间,“是年九月,我与三哥传瑛、六哥传璙领军一鼓作气剑指南吴重镇常州城。吴越军本具先机,我却决定屯兵此处以逸待劳。此错一!事后复演,此山顶乃为最佳的瞭望观探之点。而我竟只派十二人在此!此错二!!我一意猛进自信以五万大军必攻得吴军难以招架而未防后背,此错三!!!此错极!!!!”
“我与徐温正面交战时遭黑云都自后而围,前后双向夹击。”他静默了良久,再开口时语音低落而带着更为强烈的自怨自责,“一万吴越忠魂埋骨此处!一万!!我钱传瓘愧对他们!愧对父王!愧对吴越的父母乡亲!!”
他蓦地后退一步,双膝猛然磕下,遥遥向平野重重叩了几个头,面伏于地久久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微凉的手轻搭上他的肩头,吴行歌柔声道:“岂有永胜之军呢?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你莫太过自责了。将来不知还有多少战事需要你领军,且以捷报告慰英灵。”
钱传瓘深吸了口气,道出心中积压一年多的悲痛,“因为此战,我还失去了我最敬重的三哥。”
他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而断续,“三哥传瑛性宽厚而英敏,此次战败对他打击极重,不过月余便染病离世。”
寒风拍击着松林奏出呜咽的曲调。他跪于崖边,面垂向地,颓垮的双肩透出深切的悲凉。
他时常做同一个梦。
满面血污的兵士被刀枪贯体,他就在他们中间,却一动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地,圆睁双目。
三哥就在他面前,忧伤地看着这一切。又再看了他一眼后三哥的身体便如薄雾渐渐消逝。
三哥的面貌不甚清晰,他极力想看清三哥那一眼的内容,极力想抓住三哥,挣着挣着便从梦中醒来。
吴行歌跪坐于他身旁,坚定且有力地道:“对他最好的怀念便是继续他的未竟之志。而你便是最能替他达成心愿之人。”
钱传瓘心中被什么敲了一下,他转过头与吴行歌相视,月辉下她晶亮的眸子如炬般明烈,点燃希望冲破黑暗驱走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