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生意味深长道:“丁大人这碗饭,我可不敢端啊。”丁大同心中一凛,随即正色道:“如果大人需要,我天天给大人端饭。”说完,偷偷以眼角余光去看赵福生的神色。但他的目光看过去时,却见赵福生似笑非笑盯着他看,仿佛将他内心的念头一览无余。丁大同先是一惊,本能有些不安,但他看赵福生并没有翻脸恼怒,也没拒绝,又心中一喜,见孟婆正盛着饭,忙不迭的也跟着让人打水洗手,取了干净碗去盛饭,接着将一碗盛满了浇头的黄米饭双手捧在掌里,毕恭毕敬的递到了赵福生手中:“大人尝尝。”这一碗饭的意义可不同。赵福生并没有贸然去接,她含笑看着丁大同,道:“我今天与卢娘子聊了几句,这卢家似是人多,成员也杂。”“大人好眼力。”丁大同递出的碗没被接下,他也不觉得尴尬,反倒是双手捧着,神色如常的道:“这卢娘子并非卢育和的原配——”他刚一说话,便见赵福生伸出手来,将那饭碗接过去了。丁大同脸上露出喜色,但赵福生并没有吃饭,而是将饭碗放到了一侧。她嫌弃丁大同说话时口水会乱喷,若等他将这些话说完,到时他盛的饭是真没法吃了。将碗一放,她才向丁大同点头示意:“你接着说。”丁大同也聪慧。他虽不知赵福生为什么会对卢家的事如此上心,但她既然问起了,他自然是要尽量将此事说清楚的。“大人,卢育和早前的正妻姓周,周家老头儿早前曾当过郡守幕僚,与卢家也算门当户对,不过早没落了。”在昌平郡,丁大同算是位高权重,对城内一般的士绅、商贾是压根儿看不上眼的,郡府的官员也不被他放在眼中。要搁在以前,他对什么卢家、周家的事儿是半点儿不关心的,但偏偏这一次赶巧了,因为卢家人要借船的缘故,又涉及到赵福生来了昌平郡,在昨夜知道这事儿后,丁大同还真的查了一下卢家的过往,确保他们人丁清白,上船之后不会额外再生风波。“这周氏也算命薄,生了个女儿,生完不知道害了什么病,便躺床了。”丁大同道:“当时她女儿还小,需要人照顾,因此卢育和经人说和,便纳了个妾,就是这个陈氏了。”“陈氏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听说原是通州曹阳县人,后家乡似是出了鬼祸,仓皇之下携妻女逃亡到徐州,也不知怎么流落到上阳郡了,才勉强落脚。”反正陈家在上阳郡落脚后日子过得不大好。陈多子的父亲虽然读过书,但没有功名——这年头功名也不大值钱了。于是他便在各大昌平郡的一些稍有些闲钱的人家里当教书先生,一家人生活过得很清苦,每年都入不敷出。“时常人头税都交不齐,正愁闷间,有人便知道卢育和有意纳小,便进行了说媒撮合。”一方虽说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方正是穷苦交加,走投无路,双方一拍即合。卢家出了一些钱当聘礼,便将陈多子纳入了卢家。陈多子进了卢家之后,性情温顺,名声应该也不错——早前船坞上时丁大同见过她,刚刚她又端了做好的黄米饭来,可以看得出来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她进门没两年便生了个儿子,算是站稳了脚,据说周氏病后也是她亲自侍候,所以里外名声都挺好。”因此周氏一死,她随即被扶正。“中间应当有什么波折——”丁大同说到这里,有些想挠头。他调查卢家本来只是因为同行怕出意外的缘故,但没想到这位万安县来的赵大人竟对这些家长里短的似是格外感兴趣。要是早知道这一点,他就查详细些了,定能将卢家过往翻个底朝天。此时他隐隐有些后悔,却又不敢隐瞒,只好道:“反正我看卢育和的那大舅子不像什么省油的灯,估计这陈氏能上位——”他摇了摇头,又道:“我随口胡说,大人不要见怪,若大人想知道更详细的,我回头让人逮了卢育和来问,谅他不敢欺瞒我。”赵福生摇了摇头,笑道:“你说得很好了,我估计着你猜得也没错。”她垂下眼皮,挡住眼里的神色:“也没必要专门逮了人问,事不关鬼案,说说闲话罢了。”话虽是这样讲,她却端起了先前丁大同亲自呈好的那碗饭,拿勺子搅了两下,将汤汁与米饭调匀了,这才挑眉看向丁大同:“卢育和的长女年纪不小了吧?”“适嫁之龄了。”丁大同也有眼色,见她端碗,心中喜不自胜。他深怕自己得意忘形,说完这话,又冷静了片刻,细细一品味,便猜出赵福生是想打听卢育和的女儿了。虽然不知道赵福生为什么会对卢家的事感兴趣,但丁大同却觉得此事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正烦恼想讨好赵福生无从下手,若能说些她喜欢的话,说不定能得她庇护。想到这里,丁大同忙道:“大人可能还不知道,卢育和此次借船,应该就是要送女儿出嫁的。”他话音一落,便见一旁孟婆搅饭的动作一下顿住。孟婆看向赵福生,一时表情怔然。丁大同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有些不安,连忙躬身问:“可是我说错话了?”“没有。”孟婆很快回悟过神,又搅起手里的饭,同时拉了凳子坐下,与蒯满周面对面的,一面舀了饭菜,递到了蒯满周的面前:“我只是想大人竟料事如神,这事儿也说对了。”“大人——”丁大同微微怔愕,接着便见蒯满周面对孟婆递来的饭勺,满脸冷漠的扭头。小孩的抗拒溢于言表,丁大同见此情景倒是心里微微一松——看样子这娃娃对谁都一视同仁,先前上车前拒绝自己,并非因为自己是陌生人的缘故。正这样一想,便见孟婆经验格外丰富。她的饭勺如影随形,贴着小丫头的脸颊一侧,小孩不耐烦的皱眉,正想开口说话,那嘴才刚一张,孟婆的饭勺一下就塞进去了。“唔不——”小孩没拒绝完,那饭已经塞了她满嘴。蒯满周下意识的要吐,眼角余光却注意到赵福生已经盯住了她,她不甘不愿的咀嚼,吞完嘴已经高高嘟起来了。“……”丁大同嘴角抽搐,便见孟婆又拌了一勺饭,又递到小孩嘴边,笑呵呵的道:“早晨我跟大人闲聊时,大人提到过,说是卢育和长女出嫁,不过说这小姑娘的婚事可能有波折。”丁大同总觉得眼前这一幕即和谐又荒谬,蒯满周可是一个可怕的驭鬼者,但在孟婆、赵福生面前时又好像与寻常小孩没什么区别。
他怪怪的咳了两声,注意力又重新回到孟婆所说的话上,细细一想,心中一惊:“大人果然是料事如神,卢育和的这门亲家——”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不好说。”“不好说就慢慢说。”赵福生饶有兴致的看着孟婆一勺勺的喂饭,蒯满周眉头紧锁,不停的咀嚼。“卢家在徐州生活,怎么又在并州定了亲事?是娃娃亲么?”“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丁大同尴尬的道:“大人若是感兴趣,不如将卢育和一家叫过来问一问就知道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但我大约也听到了一些上阳郡的传闻。”他提起‘上阳郡’时,流露出一丝迟疑之色。赵福生一见此景,就意识到问题可能出自上阳郡了。“什么传闻?”她问了一声。“这——”丁大同正为难之际,却见赵福生手里抓握的饭勺,他眼神挣扎了片刻,将牙一咬,道:“大人也是镇魔司人,有些话跟大人说说也无妨的。”赵福生笑了笑,不置可否。丁大同就道:“大人生于万安县,可能对外面的情况不大清楚,事实上天下九州三十六郡,每个州郡都有不同的驭鬼者镇守。”驭鬼者之间的性情天差地别,暴虐程度大不相同。好一点的只是横征暴殓,贪图享乐;差一点的,杀人如麻,视百姓如猪狗。“我们州好一些,近十几年来镇守此地的州府将领大多不是嫡系,行事没那么疯,虽然偶尔也有一些出格的事,但——”但驭鬼者寿命短暂,就是在任时胡作非为,坐到州郡将领级别,也最多不过年,便会死于非命。这样的影响虽有,可最终会淹没于时间的洪流。“不过并州的上阳郡不同。”丁大同说到这里,看了赵福生一眼,露出一种难以启齿之色。赵福生与孟婆相互对视了一眼,二人目光相碰,对于丁大同言外之意,便心里有数了。“有什么不同?”赵福生淡淡问了一声。丁大同就道:“这事儿还得从40多年前说起。”一听‘40多年前’,赵福生顿时便心生警惕。明明她与卢育和一家是初次见面,照理来说卢家借道也是意外之事,可是冥冥之中却像是有一双手,将所有的事情串连到了一起。“40多年前?”“40多年前!”赵福生与孟婆异口同声。就在这时,蒯满周忍无可忍,双手紧紧扒住了赵福生的胳膊,喊着:“福生、福生——”赵福生强行压下内心的怪异之感,低头去看小孩:“怎么了?”蒯满周摇头:“吃饱了、吃饱了,再吃不下了。”赵福生耐着性子去看孟婆手里的碗——孟婆喂小孩是有绝招的,此时那一碗饭大半塞进了小丫头的肚中,她估算着这份量一吃,小孩确实也差不多吃不下了,便点头答应:“吃不下就不吃了。”小丫头高兴的抹了把嘴,深怕孟婆还要再喂,溜到一旁玩耍了。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赵福生叮嘱她:“别走远了,要让我看着。”小孩点了点头,就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蹲下了。赵福生说完,这才看向丁大同。这位郡府的大将脸上还残留着惊讶之色,显然对她与蒯满周的互动感到有些奇怪。她问道:“这怎么又和40多年前联系上了?大概是40几年前?”她一连抛出了两个问题,丁大同就苦笑:“大人,之所以提到40多年前,是因为那时的一任郡府将领制定了一条规则,而那规则当时一定下后,便沿用至今。”说完,又摸了把自己的后脑勺:“至于究竟是40几年前,这个我倒记不大清楚了——从我驭鬼以来,有些不相干的事我便不大去记,回头我查一查,再跟大人说。”赵福生深呼了口气,点了下头:“40多年前上阳郡的大将制定了什么样的规则?”丁大同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孩子,压低了声音道:“是初夜权。”“什么?”赵福生提高了音量,眼里的神色出现了波动。孟婆也皱起了眉头,上扬的嘴角也达拉下去了,她好像对此有所耳闻,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就是初夜权——”丁大同尴尬道:“当时、当时的大将——”厉鬼复苏后,是集了世间最大的恶。它们在生时的行为、想法、性情都影响它们死后的杀人法则。而驭鬼者能驭鬼,或多或少与鬼物有一定的契合处。驭鬼后,人会受到厉鬼恶意的影响,将内心的阴暗处成百、成千倍的放大。有人如果理智尚存,亦或人性尚未完全泯灭,便能控制自身私欲,不受厉鬼影响——但这种自制力随着受驭使的厉鬼逐渐复苏,死亡的阴影笼罩下,便会分崩瓦解,使驭鬼者逐渐陷入不加自制的放纵行事之中。因此大部分的驭鬼者一旦处于失控后期,性情会大变,既恶且暴躁,变得残忍、凶狠,行事也冲动任性,毫不顾念后果。再加上他们驭使了厉鬼,力量强大,普通人在他们面前便如牲畜,只能任他们宰割。到了这个时期,与其说这样的驭鬼者还是人,不如说他们是鬼——还活着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