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同道:“……他制定了一个法则,要求当地的婚嫁之事必须经由他的手,每家婚嫁需向他报备,若是他看得上的新娘,先要送入镇魔司中,供他先享用。”这也是上阳郡当时的初夜权。普通人敢怒不敢言。人的力量在厉鬼面前太弱小了,驭鬼者——尤其是实力强大的将级驭鬼者,对于普通人来说便如压在身上的一座大山。40多年前,上阳郡郡府的大将命令一出,镇魔司令使及郡守府内的差役便开始在城中巡逻,若谁家有婚嫁之事,先挑新娘面容。若容颜姣好者,便强行将其带走,送入镇魔司中。新娘子一旦进入镇魔司内,与活鬼相处,非死即伤。那一段时间,上阳郡的镇魔司内外荡漾着黑雾,住在附近的人都似是能听到女子嚎哭。人人畏惧、恐慌,却不能向人诉说苦楚——否则极有可能会被左邻右舍举报,继而祸及全家。之后便衍生出一系列的乱象。镇魔司的令司未必能折磨如此多的女孩,大多是下头的人开始狐借虎威,开始胡作为非为。郡府的官员仗势欺人,下头的差役也跟着勒索。这一段时间是上阳郡百姓的灾难——城内无论是士绅、富商,还是平民百姓,在强大的驭鬼者面前都是砧板上的肉。之后民间婚嫁便小心翼翼,不敢大张旗喜。衣裳也越发低调,甚至有将婚礼挪至夜晚开席,偷偷摸摸。发展到后来,无论有钱还是没钱的人家,都会贿赂差役,以求瞒天过河。许多人为了保住性命,甚至全家举债。那时上阳郡有句民间玩笑话:娶一个妻,直至儿子成年了债都未还清,待儿子再娶妻时,新的债务又来了。再加上每年大量的各种税赋,许多人走投无路,便携家带口卖身为奴……当时的百姓苦。好在驭鬼者大多短命,百姓们都期盼着掌管上阳郡的大将死。好在不负众望,当时的大将这样胡作非为,本身就已经是他生命末路,不到一年时间,那大将随即厉鬼复苏而死。他死之后,朝廷新派了将领接管上阳郡。新来的大将并没有废除前任制定下的‘规则’,而是选择了继续延用。百姓不明就里,甚至压根不知道这些主事者已经换过。……“之后‘初夜权’一直延用至今,形成了当地特殊的规则。”事实上这样的规定在丁大同看来已经见怪不怪了。驭鬼者脾性难定,什么样的人都有,许多残忍的、离谱的层出不穷,在此之前没有人敢喊‘不’。如果不是因为赵福生是个少女,丁大同提起这事儿时都不会觉得尴尬。他说完之后,赵福生的心绪起伏。她沉默了良久,接着偏头去看丁大同。兴许是这位上阳郡的将领状态还算稳定,所以保持了一定的‘人性’,他的言谈、举止算是克制,与其他州郡的奇葩规则相较,他无疑正常得有些另类了。这样一想,当日他派遣钟瑶来万安县召唤自己协助办理鬼胎案,想要利用她的举动竟也显得‘情有可原’了。赵福生摇了摇头。“没人反抗吗?”孟婆叹息了一声。说完之后,她自己也想到了什么,又苦笑,不再说话了。“该反抗的。”一旁武少春也沉着脸说了一声:“男人该有血性一点。表面看抢的是女人,可也打得是娶亲者的脸。”他话音一落,其他人不敢出声。大家都想反抗,可是在驭鬼者强大的力量下,谁又敢反抗?谁又能反抗?若想反抗,除非有与之相抗衡的实力——同样的驭鬼成功,成为新的驭鬼者。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产生了。“普通人一旦驭鬼,有了全新的力量,实则就与普通人不同了。”赵福生意味深长的道:“那时他她会站在驭鬼者的一边,谁又能真正与自己手里的权利过不去呢?”她的话令原本有些愤愤不平的武少春、孟婆一下哑然。赵福生道:“上阳郡所谓的‘初夜权’不在于掠夺新娘本身,重点在于一个‘权’字。”大厅之内静谧异常,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内响荡:“之所以40多年能一直延续至今,不就正是因为无论是谁驭鬼,谁都不愿意放弃到手的权限么?”赵福生叹:“人性如此——”“兴许是鬼性影响——”丁大同小声的道。赵福生笑了笑,没有反驳。厉鬼是集世间恶意之大成,驭鬼者驭使厉鬼后,受其影响,很快心性大变。追根究底,本身也可以说是鬼物将人内心深处的恶意无限放大了。……这样的问题太过深奥,不是此时三言两语说得通的。“鬼祸、鬼祸。”要解决鬼祸的根源,不止是在于将复苏的厉鬼解决,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罢了。“算了,不说这些问题。”赵福生无声的叹了口气,又道:“你既然提到了上阳郡的这个事儿,卢育和又恰巧要嫁女儿,且去的还是上阳郡,莫非他女儿此行要嫁的对象就在上阳郡文兴县不成?”丁大同点头:“……是。”他话音一落,孟婆等人静了片刻。虽说此前的谈话令众人已经猜到了这一点,但当丁大同真的说出来时,孟婆依旧觉得有些恶心。这样一来,众人也就理解了卢家人为什么要嫁女了,却半点儿喜庆之感也没有,反而提起这桩亲事时愁眉苦脸的。孟婆想起赵福生之前的猜测,内心只感叹赵福生当真料事如神。“大人,我们——”孟婆以前经历过种种苦难,性情早被磨平,很少管旁人闲事。可进入镇魔司以来,随赵福生办过鬼案,与她相处过程中,知她重视百姓,又明事理,便逐渐又被暖了心,恢复了几分当年古道热肠的性情。她听闻卢家遭遇,又厌恶镇魔司的驭鬼者仗势欺人,正想提议帮卢家一把,可她刚一开口,又想起赵福生先前提及卢珠儿婚事时,说过‘不准备多管闲事’。这样一想,孟婆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卢家虽可怜,但她却更在意赵福生。虽然没有再说话,可孟婆的眼中却流露出遗憾与同情。赵福生将她反应看在眼中,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她问丁大同:
“上阳郡的情况如此恶劣,并州就不管一管?”事实上鬼祸源于人祸。这个道理一般人看不明白,可处于高位者认知高于一般百姓,这样的道理总有聪明人会悟透的。上阳郡的令司仗权胡作非为,总会出事。“管不了。”丁大同摇了摇头。他想了想,索性道:“大人不是外人,有些话我也不瞒你,并州对上阳郡的情况一清二楚,他们如今正当任的是一位驭使了灾级厉鬼的银将——”“此人名叫袁丹,性情、操守与许多驭鬼者相比起来可以称得上正直了,上阳郡的事情他也看不惯,”丁大同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接着再度摇头:“但是管不了。”“管不了?”赵福生诧异。丁大同道:“大人有所不知,上阳郡的情况很恶劣,他们镇魔司的人换得很勤——”以徐州为例,治下共有三郡,每郡有一名将级人物镇守。丁大同自己也镇守一郡,便知道本州情况,这些郡内将领大多数情况相对算稳定,“一般每郡的镇魔司将领至少可以坐镇当地三年以上的时间。”郡府每年有办案任务,但麾下也有其他驭鬼者,每人彼此分发一些案件,郡守的任务便能完成。赵福生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也就是说,郡中大将不大亲自办鬼案。”“是。”丁大同点头:“郡内将领不办鬼案,事实上我们郡府的案件,多是胡容、钟瑶等人办理的。”他压低了声音:“我的职责更多的是压制驭鬼者。”驭鬼者办案越多,接触鬼祸便更易失控。郡府的普通驭鬼者大多驭使的是煞级厉鬼,一旦要失控,驭使了祸级厉鬼的丁大同完全可以镇住局面,不使情况恶劣——这也是当初昌平郡鬼胎案爆发后,丁大同两次都令钟瑶吞吃厉鬼,而自己则隐于幕后的原因。大将只要保持冷静不乱,昌平郡府就稳。“而上阳郡的情况早就乱了,由上至下的驭鬼者都不稳。”丁大同叹息:“而且他们鬼祸极其多,时常死人。”人一死后厉鬼复苏的机率也大,而鬼祸一出现,就需要驭鬼者去镇压。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驭镇者每办完一桩鬼案,就会多增添一分厉鬼复苏的风险——从大将至普通驭鬼者没有一个例外。这个时候,并州的州府银将袁丹就会投鼠忌器。任谁都知道上阳郡是个烫手的山芋。上阳郡鬼案多,朝廷只要不放弃,便会有源源不绝的驭鬼者进去。可任谁一被派进去,就知道是个有去无回之地,心生怨怒之下,难免会胡作非为。百姓饱受厉鬼祸害之苦,便唯有哀求镇魔司救命,面对镇魔司的举动,也会一再忍气吞声。袁丹不是不想管,而是有心无力——他没有能力收拾上阳郡的烂摊子。“……”听明白了这些缘由之后,武少春等人不由面面相觑。镇魔司的人因镇鬼而厉鬼复苏,因此心中怨毒开始荼害百姓。而百姓受苦,偏偏又需要镇魔司的庇护。这样恶劣的环境就像是养鬼之地,会鬼患频出。赵福生听得一愣一愣的:“这真是死循环了。”“是!”丁大同见她听明白了,不由长松了口气:“大人,我也跟你透个底,此次我们送鬼胎入帝京,帝京那边有个金将接应——”赵福生点了下头:“钟瑶也提过此事。”“……”丁大同听闻这话,神情怪异的看了钟瑶一眼:这厮表面沉默寡言、浓眉大眼的,看样子也不老实。人还是昌平郡的人,但去了万安县竟提前交了底——他一准儿是早看出赵福生实力惊人,已经生出想投靠的心,才故意将这些内情说出来讨好人。“据说此次的金将非同一般,冯大人和我说,是谢家的一位老祖宗——”丁大同此时索性也不隐藏了,道:“谢家人是驭鬼者中的佼佼者,这些年在镇魔司是占有一席之地的,金将也有好几人。”大汉朝中,驭使灾级厉鬼的人数量不多,可也不是十分罕有——不过驭使了灾级厉鬼,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能做金将。要达到册封金将的层次,除了需要驭鬼者的实力过人之外,同时还要驭鬼者有处理大型鬼案、彻底镇压一般驭鬼者的能力。丁大同说到此处,下意识的看了看赵福生,末了讨好的道:“其实大人就很符合这样的级别。”赵福生爱听这样的吹捧,一时情不自禁嘴角上扬,表情柔和了些。“……”刘义真看到此处,不由嘴角抽搐了两下。“此次我们送鬼胎与金将接头,这位金将定的见面地点是在上阳郡——”丁大同语气一顿,抬眼去看赵福生的眼睛。二人目光在半空中交汇,皆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神情。“你的意思是,朝廷有意收拾上阳郡的乱局?”“有、有这个可能——”丁大同性情较保守,语气并没有十分笃定。但他透露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金将能镇住大局,可以解决复杂难缠的鬼案,而上阳郡的情况恶劣,并州的袁丹无法解决这样的困境。恰缝此时徐州出现了鬼胎案,冯广冲上报朝廷后,朝廷派出了这位谢家的金将,他约定的地点是在上阳郡见面,这就很容易让人想到朝廷是想收拾并州上阳郡的乱局——将上阳郡的隐患扫除。“这可是大事件啊——”赵福生眼神晦暗莫名,叹息了一声。刘义真目光闪了闪,含蓄的道:“我还没见过什么世面——”孟婆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连忙道:“听起来挺热闹的。”“大人,我想去看看。”武少春为人坦诚,直接说出内心的想法。万安县的人听到金将即将收拾并州上阳郡的乱子,大多都想去凑这个热闹。范氏兄弟中,范无救也露出跃跃欲试之色。唯有张传世贪生怕死,闻言脖子一缩,摸了摸手,不安的问:“会不会危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