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四个轿夫抬着一顶绒面小轿进了内宅,等在一座小楼的院门口。
一名婢女走了出来,给轿夫们发了几枚铜钱,道:“玉芙娘子要出局去文礼巷闫侍郎家。几位大哥抬得稳些啊。”
带头的爽利应了声:“谢小娘子!我们四人抬轿子,坐过的都知道。四双腿跟一双似的,那叫一个整齐平稳。”
其中一人问道:“小娘子,不知此宅何处有便所?”
婢女拧起眉,急声说道:“这内院的你可不能用,外院的在那边。”手向院子角落一指。轿夫飞快地跑了去。
带头的轿夫本想骂他一声“就你屎尿多”,但看着面前花儿似的娇滴滴的少女,又把这龌蹉话咽了回去。
婢女转身走回了楼,不一会儿,陪着一位芙蓉之貌的女子走出,小心扶她上了轿,自己候立于轿旁。
少顷,轿中的玉芙姑娘不耐烦地问道:“怎么还不走?”
带头的轿夫连连赔罪:“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中的一位方才去…呃…我去叫他。”正待朝便所跑去,那轿夫已躬着身跑了回来,显是赶得急了,蹼头也歪了,遮了额与眉。他在轿尾站定,四人齐齐将轿子抬起。
眼见轿子出了门,吴行歌眼眉弯弯,对洛载清道:“我们跟上吧。”
洛载清知她怀疑出恭的轿夫,问道:“吴娘子,你怀疑那轿夫是我们从西湖一路跟到此地的男子?”
吴行歌笑道:“不是怀疑,我确定就是他。”
洛载清疑道:“此人行为虽有些可疑,但方才我们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你何以如此肯定?”
吴行歌道:“人之被造,虽俱有五官四肢,但身形长短腴瘦,四肢比例,肌肉分布,以及行走跑跳的习惯、姿态均不同。各人都是独特的。我跟随了那男子这半日,已摸熟了他的动作姿态,虽然他换了轿夫的衣服,还弯着腰,遮着面,然而他跑、走、举臂时的动作已足以令我确定就是他。”
洛载清深感讶异,问道:“千百人中身形相似的不止一、二,差别仅在细微之处。而这昏暗月色下,五丈距离外,极难识别细微之差。你是如何做到的?”
吴行歌嘿嘿一笑道:“琴棋书画针黹女工我均稀松平常。”她心里略略汗颜,‘稀松平常’已是夸大之词。
“可能老天看我那么笨,便给了我一个好玩的小本事。自小我便敏于察觉细微毫厘之差。四岁时阿娘曾得到了十颗胡椒,她极为珍惜。却被邻家阿牛偷了去扔在田里。我帮阿娘寻找,虽是黄昏暮色中,阿牛又说不清究竟仍在那亩田的何处,我却在半柱香内全找着了。”
想起当时母亲欢喜地搂着她道:“行歌真乖,将来定會是阿娘的好帮手。”
涩意涌上喉间。这是她最早的记忆,也是极少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之一,她小心的深深的藏于心间的记忆,年幼时常于夜间一遍遍回想深恐自己随着时光而淡忘。
雕花楼二楼的那间雅室内,兽首紫砂香炉缓缓吐着淡如薄纱的青烟,清洌的木香令人心宁神静。
雅间正中的花梨木方桌旁置了两把椅子,其中一把上坐着一名着月白长衫的男子。
男子微倚于椅背上,手执越窑青瓷杯,热气自杯中冉冉蒸腾,释出新茶之清香。
男子约二十出头之龄,面部线条如玉雕般明朗干净,只是一双眼眸如黑潭深不见底。
他呷了一口茶,眉展眼舒,说道:“翠影落碧岫,文掌柜,这批雨前龙井很好。”
坐于另一把椅上身着暗红印花丝绸长袍的男子恭谨地答道:“谢四郎夸奖。这批茶产自我们去年购入的云栖一带的茶园。茶区上空常年凝聚云雾,竹多叶密,含水生云,温度与湿度俱佳,故而所产龙井色泽绿翠,鲜醇清冽。”
他今日来,本是为汇报另一要事,说道:“四郎,王宫近日采买的那批药材已送入宫中,我们仍未能得见那位岳太医。不过,昨日宫中派人来传话,说岳太医发现药材有差误,要我们进宫答话。”
男子未说什么,低头又呷了一口茶。倒是他身旁立着的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兴奋道:“阿郎!你的计划奏效了!这岳太医老大的架子,我们几次求见都再三推脱。”
男子淡淡道:“长平,你去准备一下,明日我们去会会这位甫入宫三个月即被授为御医馆副掌事,颇得钱王与正德夫人称赞的岳太医。”
“是!”少年走出雅间。文掌柜也告辞离开。
月溶静静地坐在雅室的一角。
此时屋内再无他人,静得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急的心跳。
她悄悄抬头看向男子,他正低头思索着什么。他的侧颜俊挺,泛着如玉的光泽。
月溶略略调匀了些呼吸,低声禀道:“楼外树上的二人应是跟踪进入园子的某人而来,他们已随那人离开,对园中的人或物均无查探之意,应非那边的人。”
男子“嗯”了一声,投来赞许一眼。月溶心中如被一道柔风抚过。
她犹豫片刻,又问道:“四郎,你还是决定不让长平参与此事吗?”
男子果决地道:“他不必参与,亦无需知晓。我要他完全置身事外!”语气带着命令的威严。
月溶低低回道:“是。那,我去唤那几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