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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莫留阁(第1页)

诺大的厅台仅于中央置着一张瑶琴,女子缓缓盘膝坐下,双手轻落于弦上。

吴行歌的师傅精于音律,她却对此无甚兴趣,相较枯坐于琴前一遍遍练习,她更喜爬树抓鱼劈柴做饭,师傅便也不勉强她习琴。

然而听惯了师傅所奏的琴音,她便有了挑剔的耳朵,他人弹的常觉不能入耳。

但女子所奏的引子一起,她便收回了漫不经心。

先是几个空灵飘逸的泛音,继而转入缓慢的散板。琴音清丽而净,和润而远,细微时如呢喃细语,低沉时如老龙沉吟。

行歌渐渐被带入其中,彷佛身处月白风清的幽谷,闭目盘膝坐于岩石上,身旁细水淙淙,徐风摇松,似有若无的幽兰淡香,间有几声鸟鸣,风淡月明人静,直入忘我之境。

楼内也是鸦雀无声,直至最后一个音符的余音袅袅散尽后,吴行歌方动了一下,调整了在树上的姿势。

洛载清道:“吴娘子,你方才听得很是专注。你也好抚琴吗?”

女子若琴艺佳自是被人称羡赞美。吴行歌却不忸怩,坦言自己才艺上的缺欠。

“我性喜动,于乐器很是一知半解。然我师傅精于音律,常于云峰清涧抚琴吹笛。古有‘伯牙鼓琴而六马仰斜’,师傅的琴艺,嗯,‘五马仰斜’总是有的。这位娘子比我师父略有不如,但也很是出色了,算‘四马’吧。”

洛载清听她以四、五、六马评论几人琴艺,不禁哑然失笑。

同行这半日吴行歌还是第一次见他露齿而笑。但见他贝齿洁白齐整,目若灿星,他的面部线条硬朗,沉默时有刚毅之气,而大笑时很是明朗。

吴行歌回问道:“你觉得刚才的一曲如何?”

她原不过随口一问,哪知洛载清侃侃而谈起来:“此曲名为‘幽兰’,传为东汉之年所作,人称此曲‘古淡幽宕,有若仙声’。这位女子技艺高超,‘吟猱绰注,轻重徐急’的技法极为娴熟。不过适才的仙音,一半由于她的技艺,另一半却是出于那把瑶琴。”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见吴行歌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受到鼓励而继续道:“此琴的形制为落霞式,其一二弦如洪钟,六七弦如金馨,四弦五徽以上如羯鼓。似为唐斫琴名家雷氏所制。四川雷氏造琴,相继三代人,其中以雷威最为著名。相传每当大风雪降临,他就酣饮浊酒,穿簑衣,带斗笠,至峨眉深林中,聆听树木之音。若其声连绵悠扬,则选作斫琴之材。《琴话》云:‘唐雷琴不易得,唐雷威琴尤不易得’。”

吴行歌见他神情自然明快,虽侃侃而谈却无卖弄之意,朝他拱了拱手,笑道:“原来你甚通琴道,佩服佩服!”

洛载清本非善言之人,自三年前陆五叔教授他习琴,他便喜欢上古琴“清、微、澹、远”之意境。故而不觉间说了这许多。被行歌这样一赞,他忙摆了摆手,腼腆道:“我也是听教我习琴的五叔所说的。我习琴时日尚短,只是略通皮毛而已。”

“不过,”洛载清双目微凝,疑惑道:“这女子琴艺高超,几段指法高难处均弹得流畅无比,为何却在空弦时有两个音慢了半拍?”

吴行歌虽不抚琴,但于音乐的天赋悟性却不小,又经师傅熏陶,也察觉了那处极微的滞涩。

她注意到,错音发生时,二楼东南角那间雅室的室窗被推开了些,隐约可见一角月白衣衫。思道:“是因为阁中人吗?”

此时抚琴女子已施了礼,下了高台,缓步踏上木阶,登上二楼,婷婷袅袅地停在那间雅室的门口。她微低着头,似乎在等待室内人的吩咐。片刻后,雅室珠帘双分,女子走了进去。室门、室窗随之关闭。

此时楼内复又热闹起来,也有几位客人离了席。

有一人喝得醉醺醺的,歪着身子由一高一矮两位朋友扶着走了出来。嘴里还念着:“晴雪的手真细滑,呃,再,再喂我一杯。”

高个朋友笑道:“再喝,误了戌时前归家的点,尊夫人的河东狮吼有得你受的。连带我们两个带你出来的也要被骂。”

酒醉男子道:“难得陆兄来到杭州,我就和你们玩乐的晚些她又能怎的?”口上逞着强,脚步还是摇着晃着朝门口而去。

矮个陆姓男子道:“顾兄、王兄,这月溶小娘子,果真如传言般天姿国色、琴艺超绝。不知如何方能有幸得佳人一笑?”

王姓男子道:“陆兄,汝家乃名门望族,族人世代入仕。陆兄你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任何女子若得你青眼乃是她八世修来的福气。只是这月溶娘子,听说颇为清高,无论家世、地位、才华、资财均不能打动。”

酒醉男子插问道:“难道竟无人能成为她的入幕之君?”

王姓男子道:“顾兄,你不常出来,怕还未听说。这‘近水楼台先得月’,若连这水都是你家的,岂非想何时得月便何时得月?”

见二人似明非明,他指了指这宅院,放低声音道:“本国两大商贾,‘北地寒梅,南郡夏阳’。二位可曾听说过?”

陆姓男子道:“此二人,我于蜀国亦有所闻。听闻这一南一北,梅、夏二氏生意做得极大,吴越的各行商业,有一半被这两家所有。生意版图甚至扩至吴越之外。我们现处杭州,这‘莫留阁’莫非是梅家的?”

王姓男子点头道:“正是。人称他们‘北地寒梅,南郡夏阳’除因二人姓氏外,还合了二人的性子。这夏氏,由正当盛年的夏家三房之长子夏君让当家。其为人热情豪爽,如夏日艳阳。而梅氏人丁单薄,到这一辈掌舵的是二十来岁的梅弗问梅四郎,其性清冷,喜怒不现于形,所思不显于表。听说半年前他突然一日间将家中的十多位老仆俱都打发掉,换了一批新人。这样寒冰似的人物,那月溶娘子却独独心系与他。可惜啊可惜……”

三人长吁短叹,也不知嗟叹是为月溶惋惜,还是自身无有机会而发,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出去。

吴行歌在树上听了三人所言,轻声对洛载清道:“这三人对梅、夏的评价恐浮于表面了。梅家人丁单薄,梅弗问以一己之力将诺大家业经营的蒸蒸日上,十年经营便与原吴越首富的夏家齐名并驾,必少不了一群精明能干且忠心之人跟随协助。他驭下必有智慧,对外交连必有其道。而夏君让,出于三房却越过前两房几位兄弟做了当家主位,并获宅内族外众口齐赞,岂是豪爽二字如此简单。”

洛载清初时并未多思,此刻听吴行歌所言觉得颇有一番道理,点了点头。心中微讶,“她看着不过十六、七岁,思虑却这样深透。”

吴行歌似知他所想,接着道:“师傅常言,世人追求权、利、声、名各择手段。愚人恶行恶状,聪明者虚伪藏掩,世上虽有淡泊名利之人,然识人最难,非经历危急之境、巨利诱惑不可知该人之真性。”

洛载清想到养育了自己二十年的义父,脱口而出道:“我义父就是一个坦荡荡的义人。”

吴行歌道:“我师傅也是!”二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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