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载清立于舱房口,见船帆半升,两名汉子控着船帆不时调整角度,使舟船以之字前行。
船头竖着一直杆挑着盏油灯,油灯旁立着一枯廋老者。
灯烛昏摇,老者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浓黑之中。舟船两侧各有四名桨夫,紧抿着唇一俯一仰划着桨。衣裤随风一鼓一鼓,粗布裤卷至膝盖之上,无袖衫领摆如被齿啃过般。
“逆风行舟,着实苦辛。”王延寂寞不知何时也出了舱。
洛载清脑中浮起先前付船资时老者粗如树皮的双手接过铜钱,眼中迸出欣喜振奋,一叠声道谢之情形。心内一涩,叹道:“这一路所见,中原百姓比之吴越民众日子艰辛许多。”
王延寂道:“百姓身单力微,命运托于一国社稷之安康。而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
洛载清道:“梁境几帝或残暴荒淫,或弑兄杀父,或手足相残、或倚重弄权之臣。只是苦了百姓,生于水火之中。吴越王以保境安民为略而尊中原,任贤举能、爱兵恤民。国君只一人,百万民众幸或不幸,却皆系于此一人之身。”
忽听老者急促地高声叫道:“转右!快转右!有涡漩!有涡旋!”
船尾舵手急速摇动船梢扭转船头。夜风刮得正劲,舟船晃动得厉害,如在龙背上起伏。
老者手扶舟舷,油灯晕黄的光下左右摇晃的单薄身子如被狂风拉扯着的梢头枯叶。
舵梢发出轻微的‘咯嚓’一声,洛载清叫道:“不好!”一个箭步迈去,手抓向摇梢。
只听得‘噼啪’一声不重不轻的声响,掌舵的汉子手上一轻,身子朝前跌去。梢柄老旧有裂,在大力急转之下不胜而断。
舟船复又回左,离漩涡仅数丈之遥!桨夫急急快划抵抗转力,帆手匆匆调帆,却对抗不住舟船被猛浪推得一步步无可阻挡地滑向漩涡。
急浪猛地一拍船舷,船身剧烈地一晃,油灯坠入河中,掌灯老汉双足一空,头朝下向波涛中栽去!
桨夫们心头冰凉一片!
不断倾滑的舟船忽停了下来,一只稳定的手牢牢地控着船舵,持梢人镇定地将舟船转离向右,脱了险境。
船头,惊魂未定的老者猛地双膝一弯便要下跪,“谢小郎救命之恩!”方才王延寂飞扑而出抓住他双足将其救回。
王延寂一把抓住老者两臂将他扶起,“当不得!当不得!”
老者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向王延寂道:“我已老朽,家中老妇儿孙都已先我而去。方才若葬身鱼腹也是个痛快。只是这一船男儿都有老小指望着,这段水路有多处险滩,只有老朽勉强可算熟悉。若这么一去我虽落了个干脆,却置他们于何处!”
他又转向洛载清道:“多谢小郎救了这一船人。”
王延寂也笑道:“洛大郎,我也要谢你救命之恩!你怎得熟掌行船之道?”
洛载清谦道:“我自小长于台州,与义父时常出海捕鱼。”
洛载清忽向老者深作一揖道:“老丈,我寡识不知此段水路艰险。因心系至亲安危而要求你们连夜赶路,倒把一船人置于险地,还请老丈原谅则个。”
王延寂俊眉一扬道:“连夜赶路是我的主意,你怎么揽自己身上了。”
他也向老丈一揖到底致歉。
老丈慌道:“使不得!使不得!”急得无措。
王延寂问道:“老丈,既此路艰险、夜间行舟更是不可料。你怎得仍接了此笔生意?”
老丈叹了口气,望了望桨夫等人,复又长叹一声。虽无言而意自明。
其余几人已被方才的响动惊醒来到舱外。
王延寂把事情经过一说,吾仔道:“兵火纷连生存不易,想是他们不欲失此生意于别家。”
闽仔道:“船资也非巨甚,他们一众人为了十天半月米粮却需担性命之险。吾等闽地百姓不知幸运几多。”
南仔捅了一下他道:“这个马屁拍得太明显。”几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李清仪忽道:“担性命之险的并非仅他们一众人。虽为我们要求连夜赶路,然船夫明知此段水路多处藏险,夜间更是倍加危险,为不失船金却隐而不提,不以预警。置我们安危于何处?”
她语气平静淡淡道来,虽未有愠色王延寂听了却是一愣。
李清仪又道:“那个老丈虽看着厚道,但其中两个船夫在我们登船时颇看了几眼我们的包袱。”
乍闻此言几人心中都是一惊。卫仔抬头看了眼李清仪。
王延寂忖道:“我倒未想到他们制造船难谋财害命的可能。”当即应道:“堂妹提醒得甚是。卫仔他们与我一同在泉州长大,浪里来水里去颇熟悉行船。卫仔,自现在起你们几个轮值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