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透出了鱼肚白,明月褪为青灰画布上的一芽儿小斑,一道金光几乎要撕破画布最薄的那处,一只无形之笔在画布上又刷上几道青灰。
吴行歌看了看天,“洛大郎,今日或会落雨。”
洛载清扬了一下鞭,拉车的驴跑得更快了些。
二人临出门时发现小黑与洛载清的马均降神委顿、眼膜充血流泪不止。便请掌柜为它们请医诊治,二人雇了部驴车赶往郑氏旧仆所居之处,城西五谷巷。
王延寂与他们同样早离开客栈,洛载清与他话别后见他驰向了不同的方向。
枝干粗茂的桂树下,一个汉子正带着个四五岁的女童放风筝,随意瞥了眼经过身旁的清俊男子。
距沐阳楼一街之隔的崔氏铁匠铺内,崔大已开始了辛劳的工作。铛铛的打铁声里,即使自铺前经过也丝毫听不见后院厢房中的商议。
“十二郎,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胡公对我等有再生之恩,我等愿为胡公和十二郎肝脑涂地、纵死无憾!”
说话的汉子肌肉虬结、宽额阔脸。他向钱传珦单膝而跪,身后齐刷刷跟着跪了两排。
钱传珦将他扶起,“都请起吧。胡芥,舅父栽培之人都在此了吗?”
“回十二郎,我等共一十二人。今次为图一击而中,故全在此处准备全力出击。”
钱传珦的视线与道道激动的目光逐一交接后说道:“传珦何得何能,得壮士们如此以命相助。你们愿为我赴汤蹈火,我却怎能轻看你们的生命。”
他转向胡芥道:“今日时机未成熟,不可擅动。”
胡芥急道:“十二郎,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断不可失啊。钱传瓘身边护卫有限,又身处吴境。我们得手后把他头颅往常州刺史府衙一丢,天上掉下这么大个功劳,刺史还不屁颠屁颠捡了去。首级传至扬州,钱传瓘死于吴军之手便成了板上钉钉之事。”
见钱传珦不作声,胡芥补充道:“十二郎若担心招惹嫌疑,我们可将你的伤做得再逼真不过。胡松练得本事可在打斗时将剑不偏不倚刺入心脉旁半寸之处。看似极为凶险,实则无有大碍,休养三个月便可好。”
“我并非担心自己落了嫌疑,而是不愿你们白白送死。”钱传珦迎向胡芥诧异的目光,“收到的消息不实,我昨夜暗中查过,除了明面上的十二名侍卫,另有二三十名暗卫已至常州。他们散落于这周边的各处,或是这铺子对面米行籴米的顾客,或是街角的麻衣相师,或是买六合笺的秀才……”
胡芥不由得朝窗外看了一眼。
“你们十二人如此英勇,以一敌二亦有胜算,以一敌三呢?以一敌暗中的三呢?”胡芥与胡松对看了一眼。
“我不愿你们就这么枉死。来日方长,自有要用上你们的一天。各位请耐心等待成功立业的那日!”钱传珦取下腰间挂着的酒壶,说道:“传珦以此青玉酒敬各位英雄一杯。某先干为敬!”
他为自己满斟一杯,一口灌下。又为众人斟满,俱都干了酒杯。
“胡芥,你们中间可有熟悉常州城之人?”
“有。”胡芥伸手招了二人上前来。
“好,我另有要事着你们立刻去办。……”
小巧的借月湖如一颗莹润的珍珠卧于城东,阔约十丈的沐阳楼独据湖东水畔,高达三层的茶楼鹤立鸡群地俯视着一众低矮的民居。
每当屋脊的鸱吻被朝阳打上第一道金光,城东的居民们便知这片金粉将自屋脊向檐角流泻,铺落宽阔通透的楼体,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湖面如被洒满碎金,又似以筛盘抖动金砂。“沐阳楼”之名便出于此。
二楼的一角,钱传珦的面前摆放着几碟吃食——鱼脍、蕈菌馎饦、生酪、别离饼。
“南闽约定以暗合‘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的吃食来识别彼此,这句诗可选得不怎么吉利啊。”
他环视了一圈,茶楼中食客稀落。“那位‘行行重行行’尚未到,不知是何人物。”
此时台阶口出现一人,他亦立时看见了钱传珦。他的目光扫过桌上的吃食,面无表情地随茶博士的引位落座于两张桌外。
他自如地对茶博士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茶博士便端着个托盘上来将吃食一一摆于桌上。杏仁饧粥、千重酥饼、荇菜、醒酒饮。
钱传珦随意用了些食物,站起身沿着槛栏慢步踱了一圈,停至离他不远处,凭栏远眺,不无遗憾地自语道:“可惜今日天空不作美,见不到这楼沐煦阳,湖面洒金之景。”
微顿片刻后,又自语道:“吴中烟水越中山,莫把渔樵谩自宽。”
那人似自语又似回应道:“湖川依旧、人事消磨。惟有门前静湖水,春风不减旧时波。”
四目相接,均微微含笑。出自杭闽两位诗人的诗句再次印证了彼此的身份。
钱传珦向他走近两步,低声道:“某为十二郎,奉家父之命相迎贵使。”